《久別重逢》(2024)無疑是二零二四年度其中一部觸動人心的香港電影,新晉導演梁禮彥運用鄭伊健的代表作《我的歌》去做影片核心,歌詞「如能繼續唱,都必須唱下去」所表達的信息,恰好回應了同年杜琪峯接受BBC專訪時所言:「最近都係我人生裏面最低潮嘅時候」。該片描述了四十多歲音樂人蘇昇華(鄭伊健飾)的創作瓶頸,反映了一些文藝創作者所面臨的「心理難關」;然而他的經理人就只管「交行貨」,欠缺藝術上的堅持。原來後者在二十多年前是個CD舖老闆,曾經借了不少樂譜給少年蘇昇華(陳卓賢飾)參考,當年的啟蒙者,至今成了得過且過的音樂監製。這種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的境遇,糅合了個人價值觀的驟變與客觀環境的劇變,難怪主人公反問:「呢個世界變得好快,定係我自己變咗呢?」
導演採用「虛實交融」的手法,將一九九六年發行的《我的歌》重置植入,成為影片的「主題曲」和主人公的早年作品;作曲人葉良俊、填詞人黃偉文、編曲者陳光榮、演唱者鄭伊健四位一體,變成了蘇昇華。這個現實香港的平行宇宙,跟日台合拍電影《青春18×2 通往有你的旅程》(2024)同樣深受岩井俊二的《情書》(1995)影響,但迥異於台灣奇幻愛情電影《我在這裏等你》(2024)那樣重現張國榮的《春夏秋冬》以及讓歌者「復活」。無論如何,《我的歌》本是「前九七」歌曲,而蘇昇華卻在一九九八年或之後創作《我的歌》;「前九七」與「後九七」,竟然在真實和虛擬之間「過渡」。至於中年蘇昇華和少女夏文萱(許恩怡飾)在日本盡情飲酒玩樂時,前者說誰提「我嘅歌」便當輸,這場戲幽了《我的歌》一默。
海邊「Jam歌」一場,少年蘇昇華告訴中年蘇昇華,他的靈感源自「專心咁去聽」。其實聆聽是溝通的關鍵,溝通則是《久別重逢》與《我的歌》的交匯點。少年蘇昇華不擅言辭,卻明白到溝通不一定要靠說話,所以才致力於音樂創作,用音樂去跟人交流。音樂令他找到理想、找到自我,如此設定正好呼應主題,即是尋回自己,跟自己對話,跟自己一起創作,去完成未完成的歌。蘇昇華作為「若我將一生,高低轉變,譜出來」一曲的唱作人,或多或少,帶有香港流行文化身分的移情作用。過去香港有幾位英年早逝的男唱作人,而罹患抑鬱症的中年蘇昇華,不難令人聯想到陳百強或張國榮後期的身心健康狀況──蘇昇華如非得到少時知音的救贖,可能出現相同結局。部分觀眾的代入感,也許是從所謂集體無意識中產生。
梁禮彥以隱喻的方式涉足社會與歷史,介入手法跟同期愛情電影《多想和你再見一面》(2024)截然不同;相似在於,兩者的「純愛」都是始於上世紀末,歷時超過二十年。《久別重逢》引領觀眾走進一趟療癒心靈的旅程,片中兩大動人之處,一是透過少女夏文萱教化陷入人生低谷的中年蘇昇華:「你可以嬲呢個世界,你可以質疑你自己,但係你一放棄就咩都冇晒,首歌寫完就係你㗎喇」,二是藉着中年夏文萱(蔡詩韵飾)的遺言畫外音去區分「鍾意」和「愛」──鍾意是因為他好,喜歡是就算他不好都想改變他,令他變好。由於夏文萱年僅四十歲便離世,蘇昇華不禁問:「其實有冇嘢可以改變到㗎」,這種想救回知己的積極取態,似乎跟杜琪峯監製、鄭伊健主演的奇幻愛情電影《無限復活》(2002)心照不宣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