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看見的海，是一整片的完整畫面，地平線平直得像用尺子劃過。現在的海有了層次──近處是昨夜暴雨帶來的濁黃，中間過渡成青灰，到遠方才捨得展露記憶中的湛藍。這漸變的色帶，像極了成長本身的質地。

童年觀海只用眼睛，赤腳踩在黑沙海灘上，潮水退去時，細沙從腳趾縫溜走的觸感就足夠帶來整個下午的歡愉。海浪是單調的循環往復，每一次撲岸都帶着相同的承諾與爽約。那時的海是巨大的玩具，危險而迷人，卻又被父母牢牢限定在安全距離內。

黎明前的海最為誠實，沒有遊客的遮陽傘，沒有孩童的嬉鬧，只有海浪持續拍打堤岸的古老節奏。這個時刻的海最接近記憶中的模樣，卻又永遠回不到記憶中的模樣。就像翻開舊照片突然發現，原來童年海灘上的那棵樹，從來不曾那麼高大。

黃昏時分的海最懂人情世故，夕陽給水面鍍上的金色，恰恰掩蓋了白天暴露的所有雜質。漁船歸航的燈火星星點點，容易讓人產生一切如舊的錯覺。只有長年觀海的人才知道，同樣的光在二十年前會更溫暖些，不是氣候變了，是看海的眼睛換了濾光片。

不同季節的海也會露出不同的性格，盛夏的海慵懶如巨大的呼吸，秋天的海在季風裏變得焦躁，冬日的海則沉靜得像在思考。這些變化小時候渾然不覺，現在卻能清晰分辨，或許因為人終於學會了與自己情緒的頻率共振，才聽得懂大海更精微的語調。

如今站在曾經奔跑過的堤岸，海水依然在腳下重覆着永恆的進退。變了的不是海，是觀海的座標，從仰望變為平視，從向外探尋轉為向內對照。那些曾以為的無邊無際，現在知道每一寸都有它的深度與溫度，就像人生每個階段都有其必須面對的遼闊與深沉。

海從來不曾改變許諾，它只是以億萬年如一日的耐心，映照出每個站在它面前的人，在時間長河中所處的那一小段刻度。我們看海，最終看見的是自己在這無垠面前的倒影，渺小卻獨特，短暫卻深刻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