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陣子我寫過「黑色聖誕節」,有人認為我吹牛,既唱衰日本,又唱衰港澳。我不想跟這些佞人糾纏,反正我所見所聞如此,信與不信,都屬你的自由,我無意干預,你不妨問問老澳門,風潮時期的澳門,是否如此。
有人說:據說,那時的福隆新街笙歌徹耳,夜夜元宵,與你筆下的澳門,殊不類似,我只能說,其中內幕,你知道得太少了。天下饑,何不食肉糜,與你相差不遠。
如今富甲一方的人,當時他們躉積居奇,贃錢如流水,是澳門花街的有力支柱,正所謂「炮聲一響,黃金萬兩」,滿地餓殍,他們也視如無睹,花街的盛況,就由這些人維持。
說老實話,日軍襲港並非事前無跡可尋,一九四一年前,日軍侵入中南半島,英美聯手拒絕以石油售與日本,日軍缺油,機械化部隊優勢盡失,日軍鋌而走險是早晚之事,一些關心世局的人,都未雨綢繆,首先就是躉積糧食,可是,澳門地狹人稠,每一家人的居所極其有限,戰前那時的米價不過是每擔三,四銀圓,一般中產人家,誰都有能力躉幾包南洋米,可是,躉米需要有足夠空間才成,據聞:有人躉米數十包,百年木樓多被白蟻蛀得空空如也,轟隆一聲,板裂柱折,米袋飛墜,樓下人家合該遭殃,壓成一片片肉餅,消息傳出,畢竟人命關天,唔講得笑,家家不敢躉米太多,食口眾多之家,人人都是蛀米大蟲,一日三餐,數百斤米轉眼成空。怎不令當家人憂心如焚?所謂世外淨土,避秦桃源,無非自欺欺人而已。
太平洋戰火紛飛,暹羅米運不進來,廣東久已缺米,戰事一開,自由區粒米不許外運,港澳食米只能望天打卦。這場戰爭拖到何時何日?誰都難測,而一日三餐的現實,卻不得以空頭支票應付,即使你肯折腰,五斗米也不容易到手。
如說一籌莫展,則殊不盡然,那時,澳門一夜之間,冒出許多日文學校,市面上也出現許多日校招生廣告,學生如肯背棄愛國學校轉入日文學校,不止免收學費,而且家長憑證可以常獲買廉價米,遇到甚麼天長節等日本節令,常常可領一小袋白米,我有一些同學轉校讀日文,領了米到我校中炫耀,被葉校長大喝一聲:「滾!再不滾,我打死你這個小漢奸。」
還有,那時出現一份附日報紙,名為《西南日報》,此報是有汪偽政權背景,日軍偷襲珍珠港成功,該報以套紅大字標題刊登:「英美勢力如摧枯拉朽,重慶政府塌臺指日可待」,看得有人心憂如焚,有人媽媽連聲。
這家報紙的工作人員,也是常常可以無償領米,替該報的副刊寫稿的作家,常常可以種種理由,參加大食會,一般人餓得骨瘦如柴,他們卻大杯酒大塊肉吃得紅光滿面,腸肥腦滿。當他們到我家見我們吃番薯藤,馬粟粥充飢時,冷笑對家父說:「人貴識時順勢,老兄啊,何苦自苦如此?」家父只得苦笑說:「人各有志,不可相強。」
到抗戰勝利時,笑到最後的,並不是這群大作家。(完)◇